醫案五則
案1. 胸痹
萬某某,女,48歲。
春節前突出噫氣,噫氣高朗,聲聞數室之外。嗣后胸部窒塞而痛,病勢走竄,稍有稠痰,背部筋急,至今已有三月。曾在醫院透視,心肺正常,主動脈輕度硬化,食道中段憩室,輕度胃下垂。心電圖正常。脈弦而有力,舌苔正常?;颊咚餍约痹?,曾患浮腫(已愈)、高血壓(未愈)。細思此病主證為胸悶、噫氣?!督饏T》云:“胸痹,胸中氣塞,短氣,茯苓杏仁甘草湯主之,橘枳生姜湯亦主之。”《金鑒》云:“胸痹,胸中急痛,胸痹之重者也;胸中氣塞,胸痹之輕者也。”今患者無明顯呼吸不利,有噫氣聲高,又素性急躁多怒,脈弦有力,此乃肝氣挾動胃中痰濁上逆。擬和胃化痰、開結降逆。
用枳實一錢,陳皮二錢,竹茹三錢,茯苓、半夏、旋覆花、蘇梗、白蒺藜各三錢,玫瑰花一錢,厚樸花二錢。連服六劑諸證消失,至今已五個月未再發,且體重增加。
按: 《類證治裁》胸痹門載作者林珮琴醫案:“糜氏,中年,脘痞,食減不饑,吐沫,漸成胸痹。乃上焦氣阻,腑失通降。治者以為噎膈,專用術、附、蔻、樸,燥脾破氣劫津,漸致陰傷液涸,大便不通,下焦壅則上焦益加服滿,恐延關格重癥矣。宜辛通苦降法,蔞仁,杏仁,郁李仁,貝母,枳殼,蘇梗,郁金汁。五七服胸膈舒。大便潤而食進。”細閱此案,因誤服破氣劫津之品,以致胸膈脹滿,液涸便閉。林氏認為上焦氣阻,腑失通降,用苦降辛通法諸證消失。此案與本例之病又不相同。由此可見我們在臨床所見到的胸痹,其病機及癥狀和《金匱》所述略有出入,其辨證用藥只能本《金匱》意而化裁之。又肺與大腸相表里,肺氣壅滯可使大便閉結,而腑氣秘塞亦可使胸膈脹滿,兩者互為因果。
案2. 紫癍
常某某,女,46歲。
腰胯疼痛,陰道覺涼已有八年。兩腿發沉,關節游走作痛,夜臥難以轉側,兩大腿節結性紅癍,按之覺痛。近日來咽紅腫痛,身有微熱(37.5℃),大便干燥,兩日一行,溲黃。細思此證系濕熱阻于血絡,血瘀成癍。至于咽痛身熱,乃風邪客于手太陰所致。但里證重于表證,當先治其里。用干地黃六錢,赤芍、乳香、獨活各三錢,桑枝四錢,秦艽、牛膝、威靈仙、絲瓜絡、忍冬藤各三錢,服兩劑后大便通潤,咽喉腫痛、腰腿疼痛俱緩,溲仍黃熱。擬原方加木通續服三劑,紫癍結節消盡,關節疼痛未全除。改方用獨活、桑枝、秦艽、牛膝、威靈仙、絲瓜絡、木通、乳香、木香、海風藤、川斷等品,服數劑后基本痊愈。帶方回原籍再服。
按: 患者于1960年7月至1961年1月,曾在某醫師處診治,查問該處病歷載: 自1956年作人工流產后,即發生腰胯部疼痛,屢經治療未能根除。陰道覺涼,少腹畏寒作痛,白帶腥臭,兩脈沉細弦緩,苔白。西醫診斷: 子宮頸糜爛,子宮周圍炎。曾用官桂、附子、當歸、川芎、黃芪、白術、烏藥、香附等品尚有功效。此次舊恙又添新病,癥狀不同,藥宜權變。未可強調患者素體虛寒,浪投溫通血脈之劑。
案3. 久瀉
崔某某,女,16歲,學生。
素有慢性腹瀉,大便不調,有時便閉,有時大便稀溏,日行五、六次;腹痛,酸水上泛,惡心欲吐,足腿浮腫,食少,飯后脘腹脹滿,四肢不溫。初用溫膽湯加太子參、白術、木香、砂仁、益智仁等,收效不大;改投理中湯加扁豆、蔻仁、益智仁、川樸花、荷葉,足腫消,吐酸止,食欲增進,體重增加,惟大便仍不調,有時秘結,有時日行三次、質稀溏,兼有腹脹腸鳴;再宗前方加減,用參、術、姜、草、陳皮、木香、谷芽、益智仁、訶子肉、補骨脂。藥后,諸癥消失,體重大增,惟仍有腹脹泛酸;改方用附于理中湯加扁豆、蔻仁、益智仁、荷葉;上藥為丸,長服而愈。
此病于1961年2月8日初診,5月中旬開始好轉,至12日上旬痊愈,共診10余次(患者常因學校功課忙,不來復診,藥即停服;未能連續服藥,為推遲治愈時間的因素)。
按: 劉河間對寒瀉的辨證說:“寒者,小便清白,不渴,腹中泠,完谷不化,色亦不變,變亦白色,身懶動作,飲食不下,手足清冷。”此病溏瀉已久,食少肢冷,面足浮腫,斷為脾陽不振,寒濕內留,誠非難事。惟酸水上泛,諸家多責之火;《病原式》云:“酸者,木之味,由火盛制金,不能平木,肝火自甚,故為酸也。”按: 肝火自甚之吐酸吞酸,在臨床上多與脘疼脅痛同時出現,且脈常弦數,舌尖舌邊常紅;本例之泛酸,與久患溏泄、手足清冷、糞色不變、足跗浮腫等癥同時出現,則為胃寒而非肝火,可無疑義。至于脾虛久瀉之治法,有補脾溫腎、升提固澀等。補脾如六君子湯加訶子、肉蔻,溫腎如金匱腎氣丸,升提如補中益氣湯,固澀如赤石脂禹余糧湯;皆為常用之方。本例溏瀉雖久,兼有脹痛泛酸,非惟不宜專事補澀,還須參用暖胃燥脾散寒之品,才合病機。
案4. 虛喘
胡某某,男,41歲,干部。
咳嗽氣喘,早晚較重,咽喉燥癢,咳吐白色黏痰,伴有血絲,胸悶心慌,周身乏力,食少頭昏;病歷三載,愈發愈重,冬季則發作尤頻;脈弦絲細;患者結婚過早,常有腰痛,結合脈癥,認為肺腎虧損,脾氣亦弱(西醫診斷為哮喘性支氣管炎);予金水六君煎(歸、地、夏、陳、苓、草)加黨參、白術、紫石英,服6劑后,睡眠好轉,食欲增加;咳止喘減,胸不悶,口不干,僅晨起有少量黏痰;原方繼服3劑,氣喘睡眠繼續好轉,精神比前旺盛,惟咽部仍有干燥感,舌有薄黃苔;原方以麥冬易陳皮,生地易熟地,再服3劑,喘咳已無,食欲、大便、睡眠均正常,惟右頸淋巴腺腫大(西醫診斷為慢性淋巴腺結核);乃投當歸、白芍、白術、青皮、薄荷、生姜、柴胡、牧蠣、紅棗、夏枯草膏等,共服8劑,結核已不作痛。原方再服10劑,以除病根。
按: 清代方仁淵說:“古人謂實喘治肺,虛喘治腎,確有見地,然不可執一。實喘治肺須兼治腎,虛喘治腎兼宜治肺,如腎氣丸、黑錫丹治腎,人參蛤蚧湯治肺,人參胡桃湯肺腎兼治也。大抵痰也脈空弦者,以腎為主,痰少脈虛不甚大者,以肺為主;痰稀多沫者宜溫納,痰少色黃厚者宜平降;一則腎陽虛,一則腎陰虛而肺有火也。夫熟地最能消虛痰;以其能填補腎氣而化無形之痰也,勿嫌膩膈而畏之。”方氏這段話,精間扼要,誠為虛喘辨證的要訣;腎虛氣喘,確如上交所說,有腎陽虛和腎陰虛的區別,但亦有肺腎兩虛者;又喘癥如非大虛,治宜補中有瀉,或瀉中有補。如本例以歸、地、參、術補腦滋腎,二陳合石英鎮氣化痰。
又如孟河丁氏治肺腎虛座,氣不攝納而成喘咳,用黨參、都氣丸、胡桃肉、補骨脂、牡蠣,補肺腎之虛;仍佐半夏、橘紅、茯苓、杏仁、蘇子、旋覆花、川貝、枇杷葉、干姜、五味子,降氣化痰;這樣,既不壅氣,亦不傷正,配合恰當,每多良效。若喘而無痰,癥屬大虛者,亦可純用補法;如萬仁淵氏所舉的腎氣丸、人參蛤蚧湯、人參胡桃湯等。他說:“熟地最能消虛痰”,即張景岳的貞元飲,乃滋填腎陰,甘以緩急之法。凡微勞饑餓即喘,脈微弱無力者,用之甚效。
又如何廉臣加減金水六君煎,治咳痰不出,上氣郁悶,勉強咳出一二口,痰中雜以血點;用熟地炭四錢,當歸炭、青鹽陳皮各一錢,川貝二錢,鹽水炒杏仁、茯苓、苡仁各三錢,炙甘草四分。此方減去原方的半夏(嫌其溫燥),并少用當歸(嫌其溫潤),加入杏、貝、苡仁以潤燥清熱,對本例(有咽燥血絲等癥)似乎更為適合;惜當時未曾想起。由此可見,醫家讀書宜博,記記宜熟,能至“博覽熟記”之境,則臨診用藥選方,自能左右逢源。
案5. 久衄
尹某某,女,54歲,家庭婦女。
10余年來,經常出現鼻衄,無明顯誘因與月經關系(患者已絕經七八年)。近一個月來,鼻衄10余次,每次流血不甚多,衄后頭暈;飲食、睡眠及大小便均無異常。曾用西藥治療,無明顯療效;1963年3月3日,來我所診治。脈沉細無力,稍有薄黃苔,面色委白: 脈證相參,認為氣血兩虧,陽絡損傷,以致久衄不止。方用人參一錢,白術二錢,熟地四錢(蔻仁四分拌),阿膠三錢,以補氣血;側柏葉四錢,艾葉、荷葉各二錢,以止血溢。服3劑后,衄血已止,僅晨起在鼻涕中帶有少量血液。原方再服3劑,以資鞏固。兩個月后,患者因腹瀉再來就診,自云: 衄血未見再發。
按: 李用粹《論衄血》說:“如六脈弦細而澀,面色枯白不澤者,此脫血大虛而挾寒,宜甘溫補血。”又說:“衄血眩暈者,十至大補湯主之。”陳修園《論血癥》(包括衄血、下血)說:“又有脈細小而手足寒冷,腹痛便溏,此虛寒之癥,以理中湯加木香、當歸主之。”讀此二條,可見衄血并非盡由肺胃熱邪,亦有氣血虛寒或中焦陽虛者。因此,張景岳的鎮陰煎,用肉桂、附子以治大吐血、大衄血。本例脈沉細無力,面容委白無華,二便通調,衄后眩暈,虛象顯然有據,當師古人成法。以培補氣血為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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