醫話集錦論“調神”
七情傷人,在某種情況下,更甚于六淫。而精神治療的作用在許多內傷疾病中都遠勝于藥物。即使是六淫所傷,病者的精神狀態正常與否,對于藥物的治療作用也大有影響。
既然精神狀態的正常與否直接關系到人的健康、壽夭,所以《內經》把積精列在卷首,而且處處強調“神”,這決不是偶然的。其中談到“恬憺虛無,真氣從之,精神內守,病安從來。是以志閑而少欲,心安而不懼,形勞而不倦……是以嗜欲不能勞其目,淫邪不能惑其心”,又說真人、至人、圣人、賢人之所以能“把握陰陽,壽敝天地,無有終時”或者“游行于天地之間,視聽八達之外”,究其原因,不外“呼吸精氣,獨立守神”, “積精全神”, “內無思想之患,以恬愉為務”,因而能“精神不散”所致。當然,這些論述有些地方說得有些過分,但由此可知,精神狀態對于人們健康影響的重要性。
人的情志影響健康,而健康情況也影響情志?!秲冉洝氛f人有五臟化五氣,以生喜怒悲憂恐。故喜怒傷氣,暴怒傷陰,喜怒不節,寒暑過度,生乃不固。這就說明了情志是以臟腑氣血的氣化功能為物質基礎的,反過來又影響氣化功能。喜怒不節和寒暑過度一樣,導致生機紊亂,影響到壽夭病亡。
人們往往注意了情志對臟腑氣化功能的影響,這主要是因為情志失調影響氣化,其來驟、其癥顯,而氣化功能失常影響情志,其來緩、其癥不顯的關系。如“百合病”是心肺陰虛導致的精神狀態不正常,故而出現“有如神靈者”。婦人經水適來或適斷,又感外邪,熱與血結于血室,形成晝日明了,暮則譫語的如見“鬼”狀?!度付U》中提到的痰飲而導致如山川崩裂,或聞高捷南宮,或聞雷霆風雨聲,或身如蟲行等怪異現象。為人喜怒傷欲哭,數欠伸,象如神靈所作,是“臟躁”所致,各家所載還很多,都是氣血失常,影響精神狀態。只要臟腑功能好轉,而“神”病也隨之好轉。我常用甘麥大棗湯加味或加減十味溫膽湯,輔以精神安慰治療氣短心慌、悲傷不能自持的病人,療效較為滿意。
臟腑功能失調,在夢中也可以反映出來,《內經》講得不少。我在平時多見脾虛之人夢見腹饑進食,食不能飽。大盛之人多見斗毆,火燒房屋。心氣不足,肝氣不足之人往往見高巖失足,手足驚搐,當預防風癱。正氣大虧心情怫郁之人,易夢見山陵崩毀,房屋倒塌,鬼神侵擾。氣血虛弱夾痰郁者多夢見鬼神怪異,或平時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之事。如局部夢見犬嚙、虎咬痛不可忍,多為氣血凝滯,當速為疏通,防其久后生瘡。陰盛陽裹之人易夢見茫茫大澤或蛇類。我痰飲阻塞氣管時,往往夢見走進小屋,欲進不能,欲退不得,憋得渾身汗出?!秲冉洝分^“心藏神,肝藏魂,肺藏魄,腎藏志,脾藏意”,聽起來似嫌玄妙,實為五臟精英,元神之別稱?,F代醫學亦講自主神經系統,我之所講是否穿鑿附會,留待高明識之。
自1970年以后,我夢見回梓潼與故人團聚,而這些人皆已去世,又常夢見無邊大漠或游向大海彼岸?!督饏T·五臟風寒積聚》云:“邪哭使魂魄不安者,血氣少也。血氣少者屬于心。心氣虛者,其人則畏,合目欲眠,夢遠行而精神離散,魂魄妄行。”神無所附,精無所生,故爾精神離散魂魄妄行。細心揣摩病人的夢境,有助于查知病變的部位,病變的性質和預后,不宜輕視。
困情志傷及臟腑氣化功能,一定要先解決病人的情志,然后輔以藥物治療,否則徒傷正氣。以梅核氣而論: 此病多發于憂思過度。如果不改變病者的精神狀態,徒用行氣之藥如柴胡舒肝散、厚樸七物湯、越鞠、四磨之類,愈行氣愈結,以氣弱復加思則氣結之故也。將病者換一環境,常處于喜悅活躍的環境是無上的良藥。又如因大怒而致昏厥,雖有潛陽鎮逆之品而不設法平息其怒氣,實難見功,醫者必須苦口婆心,善言開導。
不過言語開導也不能千篇一律。對于病不甚重,而精神完全被疾病所壓倒者,要“恩威并用”。要直指其精神的軟弱狀態,正言責之,而另用他人安撫,一“剿”一“撫”,頗易見功,不然一味溫言安慰,反而愈勸愈不能自拔。有些病者,被責之后,反而奮起與病相抗,這是精神治療的反治法。此法師于張子和“驚者平之”之意。
還有一種粗知道理、斷章取義者,精神干擾亦不能忽視。李士材曾說過,這種人硝黃未入口,已魂飛魄散;參術尚未下咽,心先痞塞。這類病人一定要直指其弊,不然藥而無功。
舊社會為禮教束縛,待嫁室女、幽尼、寡婦所欲不遂,往往形成經閉,男子獨身則多夢遺。這類情況不可以病論,冒昧用藥,反而加病,歷代先哲皆有論述。徐靈胎治男子陰腫,是因“思女子而不得”。余奉仙曾把這類情況比為“草木萌生,終不得沾雨露,又未稍見風日,陽無陰施,陰無陽化,有不萎敗者哉。”
也有一種精神緊張、藥后作嘔病者,一定要想辦法使其精神分散。我曾治一反胃病者,一聞藥味立即作嘔。我反復思考采用小半夏湯加入紅糖。首先給他說明不是“藥”,是姜糖開水,以解除病人畏藥情緒;其次說藥后可能兩腳心要發燒,如果腳心發燒,病就痊愈。病者喝后一心專注在腳心,服后一口也未嘔;待藥力發揮后,嘔就此止住。
要解決精神狀態不正常,平素斂氣存神非常重要?!端貑?middot;陰陽應象大論》說: 對于精神的損益,“知之則強,不知則老”,“愚者不足,智者有余,有余則耳目聰明,身體輕強,老者復壯,壯者益治”。佛家把過耗精神稱之六賊。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,過用皆能耗散氣血,使精神消索,故“心猿歸正,則六賊無蹤”。為了探索健康之道,對于這類東西的著述不少。不管是“八段錦”或“二十四段錦”,達到“大周天”也好,“小周天”也好,目的只有一個:“積精全神”。我幾十年的體會,就是求其自然,佛稱觀音自在菩薩。只要心神內守不亂,默默守住丹田就好,若故意憋氣,往往憋出病來。若能長期意守丹田,真正入靜,就能作到由弱轉強,達到任何藥物所不能達到的治療作用,我在早年,身體就差,多年來斂氣、存神,所以能活到上壽。正氣內存,氣血不亂,何病之有?心神不安,只存軀殼,神魂飛越,定不永壽。在臨床治療上,切勿輕視精神治療,切勿忘記精神作用。
〔協助整理者按〕 本篇是根據蒲老多次對蒲志孝醫師的庭訓整理歸納而成,題目為整理者所加。蒲老之論雖本《內經》,但大有發揮,而且結合他生平的實踐經驗,提出了“調神”的具體方法和臨床意義。蒲老強調精神療法主要是強調醫者臨證時不僅要詳察病情,還要了解發病的心理,從而針對各種心理活動,思想狀況,按照辨神知心的方法作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。但反對無原則的遷就、亂用安慰劑,主張根據患者的具體情況,“恩威并用”,提出了精神治療的反治法,這在學術上可謂獨樹一幟。
蒲老揭示了夢與臟腑氣血的關系,對夢的病理表現規律的認識,既據經旨又溶心得。蒲老之論值得我們深入研究。
蒲老在“調神”方面為醫者提出了三條必遵的原則: 一是因情志傷及臟腑功能者,先調其神,后輔藥物;二是臟腑氣血失調影響神者,主要是調整臟腑氣血,輔以調神;三是不因情志致病,也應該注意患者的精神狀況,充分發揮病人的主觀能動作用。這正是蒲老數十年臨床經驗和心血的結晶,也是我們臨證時的寶貴指南。
蒲輔周論溫病近代名老中醫經驗集